剃刀王小传

青白之恋

<B>剃刀王小传</B>
东方一夫
老人们吹牛时常说，我们梅溪出过不少名人呢，比如历史上有名的剃刀王。
剃刀王，本姓王，一介剃头匠，扬名四乡八镇。因了他的祖上是前清宫庭里的剃头师傅，靠一代一代的口授面教，把剃头技艺传给了他，这不奇。奇的是，他把剃头绝技更上一层楼。剃头何奇之有？问得浅显。剃刀王当然奇在他手上那把小小的剃刀。
剃刀王用刀前，先净手，然后，掏出象牙柄的祖传剃刀，在黄牛皮上来回地蹭，蹭很久，剃刀王这时便半眯着眼，气沉丹田。然后执稳座上人的脑袋瓜子，“刷——刷——”三两下，只见青丝飘飘，转眼间就让头皮泛青，光滑得像梅溪中油亮的青石包。修面时，刀光闪耀，或徐缓如微风抚面，或跳跃如蜻蜓点水，不觉间，脸上胡须全无，连一个个小疹子疣子黑头，顺带也被刀尖点到即除，脸面光鲜。最后，在背心里，刀尖溜个圆，人便一身的瘫软，剃刀却出其不意地从龙骨头上开始，沿算盘子样的脊椎蹦跳而下，使人通体触电一般，鸡皮疙瘩骤起，全身通泰，神清气爽，什么感冒头昏鼻塞烦闷焦躁一扫而光，对这类常见病，比吃一剂江湖郎中的汤药见效多了，刀到病除。这是一绝，叫跳刀。
也难怪，剃刀王本来就粗通医理，凭一掌一捏一拳，就能医治失枕、崴脚、掉膀子、断骨头。剃刀有时也是手术刀。比如对无名肿毒的脓包，剃刀王喷口酒，刀子“滋——”一划拉，挤出脓头，把田边地头上抓来的草药嚼烂，涂上，三天封口。
剃刀王豪爽耿直，褡裢里，就一刀一剪一推子，走村串乡。乡亲们穷，不收大洋，几把米几撮盐几尺土布，都行，自便。对深宅大院，剃头收两块大洋，跳刀则加收一块，接骨疗伤另算。也自便。土豪劣绅地痞，心中多有不快，却贪图剃刀王剃头时的一时欢娱，得罪不起。
镇上有个叫二拐的，好偷，咒性不改，乡邻四绅焦头烂额。可能是为恶太多的报应，脸上长出了一个恶疮，鸡蛋大，又痛又痒。镇上的太医诊视后，都摇头，说不好医，如若毒血攻心，就有夺取狗命的可能。有人就撺掇，只有剃刀王才捡得顺。
于是，乡场上，二拐给剃刀王又是磕头又是作揖。
剃刀王发话。说，偷鸡摸狗的事干多了，心乱生火，心火入血，血热长疮。疮割了，脸上要留长疤，你脸上的皮张太厚，伤疤会又粗又难看，而且长期奇痒难忍。咋办？
二拐哭得鼻涕粘口，呼天呛地，求剃刀王看在乡里乡亲情份上，施恩相救，日后作牛做马随叫随到。
在围观的嘲笑吐口水和幸灾乐祸的笑谈中，二拐像只缩了水的大耗子，又丑又可怜。
割疮后不留疤也不难，但你能保证今后不再偷东西么？你心不正，血不凉，不定日后还会再长出来的。剃刀王缓缓地说。
二拐的头像上了发条，直捣蒜样，诅咒发誓不再危害乡里。
剃刀王到场口扯了把鲜草药，在众人稀奇惊冀的目光下，运气片刻后，用剃刀在二拐的脸上轻轻一划而过，顺手“啪——”地一声山响，甩了二拐一耳光。二拐“哇——”地怪叫，口中喷出脏兮兮的脓血，恶臭无比。二拐脸上除了五个指印，不见伤口，伤口在二拐的口腔内的腭上。在旁边一阵叫好声中，剃刀王把草药塞在二拐嘴里，叫他两天内不得吐出来。
听二拐说，那草药差点把肠子都苦断了。
“咣铛——咣铛——”的小钢炮，不仅炸开了山村的宁静，还炸死了水牛、农人，炸塌了田坎、茅屋。叽哩呱啦乱叫一气的日本鬼子，带来的是血腥、硝烟。
二拐又歪了起来，被中岛小队长招为伪军班副，成天提把驳壳枪，吆五喝六的，神气得很。
显然是为了讨好中岛，二拐把剃刀王推荐给鬼子剃头。剃刀王不能不去，要不就“死了死了的”。鬼子们没料到，剃头竟是种享受。在剃刀王的打整下，一个个脸上，征战的烟尘没了，光鲜平滑，仁丹胡也修得有梭有角，雄鸠鸠地。尤其是在脊椎龙骨上的跳刀，那种欲仙的酥麻，令小鬼子们唏嘘不已，只叫“哟稀哟稀，大大的好。”
乡亲们心里不好受，暗地里就骂剃刀王不地道、不孝顺，是粑骨头。被抢鸡娃子的鬼子一脚踢死了的老娘，在天上看到自己的不肖儿子乖乖地给仇人剃头修面，不定会有多伤心。大家不再让剃刀王剃头。有胆大的还悄悄朝剃刀王扔石头。
中岛怕剃刀王那把闪着寒光的剃刀，但架不住兵们的海吹。正好头天晚上酒后玩“花姑娘”受了凉，也就叫几个兵牵着大狼狗，把剃刀王押到队部来给他剃头。
那天，天气很好，队部是镇上的祠堂。院坝中间摆了条凳、水盆。坝子四边是荷枪实弹的鬼子，大狼狗吐着长长的舌头。
剃刀王给中岛剃得很仔细，不说仁丹胡，连眉毛都修得很精致，就像是整容，让中岛想起了家乡北海道的歌伎们的脸皮。剃刀王的跳刀，才叫他真正体会到了剃刀王的神奇，舒服得他脸都歪了，口水长流，赛过了凶巴巴的大狼狗，就连叫多跳了几次。剃完了后，中岛神清气爽，直夸剃刀王“良心大大的好”。
几个时辰后，中岛手脚渐渐麻木，无力，终于全身瘫了，话都说不出，彻底废人一个。鬼子们连夜从县城把团部的军医请来，初步认为是不明原因的脊髓高位横断。
从那天以后，就没人见过剃刀王。后来听说参加新四军，端剌刀杀鬼子去了。前几年才去世，108岁的高寿，埋在八宝山呢。
你以为，见是个人都能进八宝山？老人们清了清嗓，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