剃头忆趣（知青忆事之二）[原创]

青白之恋

<B>剃头忆趣（知青忆事之二）[原创]</B>   剃头忆趣（知青忆事之二）


现代文明给人带来的是机械化，几乎凡事都不必劳动人们那日益懒惰的四肢和大脑。不说航天器计算机轿车机器人等玄奥之物，单是冰箱微波炉空调洗碗机，便已经给人们一种强烈的信息：机器劳动必将替代人类劳动。然而，我偏说，未必！譬如剃头，似乎聪明的发明家们忘记了自己那聪明的脑袋修饰打扮时，还是采用的原始而传统的手工操作，中外如此，概莫能外。朋友们戏谑，总有一天，有一种机器，头一伸进去，便可根据喜好，理出光鲜的发式，也许。

记得在农村当知青时，每每看到山坳上悠悠走来的剃头匠，伴着山风送来的一声“剃脑壳啰”的吆喝，便从心底里生发出一份欣喜。

剃头匠剃邻近好几个生产队的头，按人头计费，近似于“猪头税”，年终算账，可用现金、粮食、工分来结算。剃头匠便有了稳定的客源，农人们也犯不着翻山越岭地到场镇上去剃头。

剃头匠云游四方，一顶破草帽，一袭蓝衫围腰，一双油光水滑的草鞋，惹人眼目的是肩上一只褡裢。褡裢里有推子、剪刀、剃刀、挖耳，全部家当仅此而已。走到哪家门口，朴实的村妇便往灶头里塞把柴禾，再往煮猪草人食的大铁锅里舀几瓢水，在门口的晒坝里摆根条凳，摸出补巴带锈的、乌眉脏脸的面盆朝地上一放，剃头匠的场合就扯圆了。

那时山民们的头没有发式，一边分的叫“一片瓦”，学名叫“分头”，只有上衣口袋插钢笔的小学以上文化的知识分子才有资格理这种头，队里除我们知青外，惟有会计是“一片瓦”。绝大部分是平头，老头子则一律是光头。也难怪，农人们的头发清一色又粗又硬，浓密得像山坡上的蕨蓟草，长得也快。只有理平头或光头的基本条件。

剃头匠剃头的手艺娴熟得很，手推子在山草中所向披靡，一缕缕黑丝飘飘而下，条凳周围很快一遍乌黑，就像是山梁上的那片浓云悄悄溜到条凳下来凑热闹。最好看的是推光头。手推子从后脑勺正中直达前额眉心，好端端的大荒山一分为二，露出的头皮白得晃眼，恰似夹在两旁陡峭山峰中的水泥大马路，笔直。在大家的哄笑声中，剃头匠乐呵呵地又把另一边的头发推光，眨眼间，黑白分明，这是文革中地富反坏右分子才能享受的“阴阳头”专利发式。大家更笑得欢了。有好事者，不失时机地把手中的叶子烟杆嘴子在腋下一夹，抹掉拉起了长丝的口水，顺手递给剃头匠，抽口烟，歇息歇息。“阴阳头”也只是随着大家一起憨笑，不时还即兴做个怪相。院坝里的人们笑成了一团，连平时不敢张嘴大笑的姑娘都咯咯不断，露出了一对虎牙。

剃头匠的刀功是家传绝技。剃刀在一条帆布带子上来回擦几下，阳光在刀刃上跳动，刀柄夹在剃头匠的兰花指中，剃刀刮在胡茬上、头皮上，嚓嚓作响。刀尖在眉角、鼻沟、人中、耳垂处，精雕细刻，人的呼吸也不由得随之或急或缓。刀尖游到耳廓，心子尖尖也微微颤动，耳叶被提起，刀尖顺势溜进了耳朵里，顺时针刮一圈，反时针刮一圈，刀尖离去，心跳才渐渐平缓。最精彩的要数最后的跳刀。剃头匠每次总要问一声，“要不要跳刀。”剃头的总是一边忙不迭地回答“要、要、要。”一边把头埋得很低，尽量使背上的脊梁骨隆得高高的，就像一大串算盘子。剃头匠便笑笑，又把刀子在脏兮兮的帆布带子上擦拭了几下，然后从脊梁上的大龙骨上起刀快速刮将下来，直达腰际。由于骨头隆起，凹凸不平，刀子便从上到下地轻舞飞扬，在每一块骨头上欢快地跳跃而下。那个感受，没体验过的人，是无法想像其间那种舒服味道的。剃头的，只觉得刀子在跳跃时，背心从上而下一阵酥麻，全身像被电了一下，通体舒坦，手脚无力，常常搞得人口水长流。剃头的总要嘻皮笑脸的恳求再来一次，剃头又总是不允。只有生产队长和会计才可能额外多享受一次。

剃头匠除剃头外，还擅长推拿，在全世界的剃头行当里，恐怕只有中国的传统剃头匠才有如此的例外。剃头与推拿，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，而在我们山里，剃头匠兼按摩师，偏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。山民们有个头痛脑热崴脚失枕，在剃头师傅一推一掐一扯一拍中，手到病除。最常见的是治疗失枕，山民们叫做请师傅给“端端脑壳”，意即脑壳错了位，端正端正。剃头匠总是一边抽科打浑嘲笑人家同老婆睡觉不老实活该，一边抱着脸上满是苦瓜皱的脑袋东晃西摇，不经意间，冷不丁向上一提，只听“咔嚓”一声，剃头匠顺势在脑瓜子顶上一拍，笑骂一句：“爬开”！患者便糊里糊涂地旋转几下头，笑逐颜开地丢一句“狗日的，硬是好了”。

现在不知道山里还有没有云游四方的剃头匠，在城里，理发室都变成了美容院，推拿术也落户在了洗脚房、按摩屋。在一遍五光十色中拿腔做秀的美容美发按摩小姐中，总也体味不到山村剃头匠那里得到的浓得化不开的淳朴、风趣和惬意。